休息室内, 身着靛蓝色唐装的老者端坐在皮质的沙发上,舒适柔软的沙发并未影响他挺拔的坐姿。
老者身旁站着个少年。
少年看上去十三四岁,昂首挺胸腰板笔直, 像棵亭亭玉立的翠竹。
正阖眼假寐的老者闻声抬头看向俞九如,挑眉道:“谁是你老师”
张馨心里咯噔了一下。
作为程派青衣的嫡传人,年近古稀的程奉砚老先生是圈内出了名的恪守传统, 对拜师收徒更是十分讲究,俞九如这声老师怕不是得罪了他。
俞九如面色不改, 眉眼间满满都是笑意。不等他开口, 旁边那位玉竹似的俊朗少年率先招呼道:“小九哥”
“清染, 好久不见。”
小少年扑也似的迎了过来,自觉地把头递给俞九如呼噜。
“爷爷和我”
“咳咳”老人假咳两声。
程清染赶忙捂住嘴, 似有水波流转的眼眸灵动地忽闪着。
俞九如心领神会, 从俞海手里接过礼品袋双手奉上,“开春头轮采摘的白毫银针,您尝尝看喜不喜欢”
在旁围观的张馨眨眨眼,当着她这位组长的面送礼是不是不太好。
再说以她对程老的了解, 老先生也不是个会收礼的人。不过面前老少三人看起来倒像是早就认识。
果不其然, 程老本就高挑的眉头又往上扬了两三寸。老人浑身的戏骨即便是在台下也融进了颦笑中, 那模样仿佛在说:拿点茶叶就想糊弄我
俞九如忍住笑,从袋子里取出金丝楠木雕成的镂空茶盒。茶盒套在密封的玻璃罐外,借着窗外的阳光隐约可以看到色白如银、纤细如针的芽茶。
“这茶叶”
他话音一顿, 成功勾起程老的好奇后继续道:“不是我摘的。”
鹤发童颜的老人险些被气着。
“这金丝楠木”
程老没好气道:“你砍的”
“那可不行。”俞九如摇摇头, “这些都是祖上攒下来的,现如今不流行随便砍伐树木那套,要保护大自然。”
“”
程老:好气哦。
“不过这盒子”
程奉砚老先生恨不能揣起手杖给这臭小子屁股后头来两下,久别重逢居然敢拿他这位老人家寻开心。
俞九如笑着道:“是我这几天赶工雕的, 您瞧瞧看还能入眼不”
“你雕的”程老愣了愣。
他不自觉地接过茶盒。
黄褐色的楠木在灯光下折射出缕缕金光,不愧其金丝之名。
茶盒四四方方,每面都用镂空的手法雕刻有不同的图案,雕工细看的话算不上精妙,但选图却十分用心。
“南天竹,兰花,寿字”程老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茶盒,粗糙的雕工比里头克抵千金的茶叶更称他心意。
他抬头问:“华封三祝图”
俞九如笑着点头。
华封人曰:请祝圣人,使圣人富,使圣人寿,使圣人多男子。
是为华封三祝。
程老佯怒道:“好好的金丝楠木就给你糟蹋了,也不怕伤到手。”
他嘴上这般说着,手里却招呼俞九如快把袋子递过来,小心翼翼地将茶盒装好,明显是喜欢得不得了。
围观到这会儿,张馨也看出来程老和俞九如一定关系匪浅,但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却让她再次摸不着头脑。
“老师近来都好吗”
“老师”程老瞥了他一眼,“跟这瞎叫什么,我可不是你老师。”
张馨:“”
此情此景似曾相识。
程老:“好好想想该叫什么”
俞九如像是开不了口,见程老坚持只好无奈地笑道:“奉砚兄。”
“咔嚓”
张馨默默扶起脱落的下巴。
“这才对嘛”程老双手一拍。
从俞九如进门到现在,程老就一直板着张冷脸,没给他好颜色瞧。
直到逼着他叫出奉砚兄,程老这才转怒为喜开怀大笑。他拍拍身旁的沙发坐垫,“还站着干嘛过来坐。”
俞九如从善如流地落座,程清染手脚麻利地端来两杯清水。
小少年眼巴巴地瞅瞅礼品袋,白毫银针不光爷爷爱喝,他也喜欢那入口回甘的味儿。
可惜一会儿开幕式要表演,碰不得带味道的饮料,茶水也不行。
“谢谢”,俞九如接过水杯,“几年不见清染个子倒是蹿了不少。”
程清然最爱听这话,顿时笑得眉不见眼,“那可不一米七了呢”
“刚刚那股规矩劲儿呢”程老好笑地拍拍孙子光亮的脑门。
“这不小九哥来了吗”
程清染小嘴叭叭叭,没一会儿就把爷爷的心思卖了个干干净净。
“小九哥你是不知道爷爷每天四五回的在我们面前念叨你,这次跟你同台把压箱底的行头都带来了”
程老:“”
回收孙子,价格好说。
程老和俞九如的关系用亦师亦友来形容最准确不过,两人在俞九如十三岁那年因戏结缘。
彼时程老已年逾半百,作为程派青衣这一代的嫡传人,在戏曲界有着其他人难以比肩的成就与地位。
那天巡演结束,他独自出来散心时在家不起眼的戏苑歇脚。
比起他曾登过的那些舞台,开在市井小巷里的戏苑小得可怜。但台上人唱得高兴,台下的人也听得开心。
其中最显眼的,莫过于被几名保镖环绕、看起来贵不可言的少年。
少年长了张仿佛是从话本、戏文里走出来的脸。程奉砚见到他的第一印象便是:这是张能唱戏的脸。想收他为徒的心思强烈得压都压不下去。
他走到少年边上坐下。
意外的是保镖并未阻拦,少年转身同他点头致意,又将桌上的瓜果往旁边移了移,给他空出一半位置。
眼缘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,无非是莫名其妙的见之如故,再加上之后短暂相处时的志投意合。
少年对了他所有眼缘。
“我是程奉砚。”
“俞九如。”少年低声回道。
二人随即无话。
一曲唱罢,掌声响起。
程老评价道:“很一般。”
“是很一般。”俞九如点点头。
他侧过身看向程老,“不过他们是真心喜欢唱戏,只有喜欢唱戏的人唱出来的东西才值得一听。”
程老闻言愣了愣。他抬头看向在自己眼里过分狭小简陋的戏台。
两名花旦穿着廉价的戏服,手脚麻利地帮工作人员收拾道具,好为在她们之后上场的同伴尽快准备好舞台。
这些是他所不熟悉的。在他记忆里的舞台,等待上场的旦角身边总是围着三五个人为她做这做那,一曲唱罢又哪里还会在意即将上场的同伴。
面前的戏台又小又破,却道出唱戏最大的规矩:艺高不如德高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
俞九如笑笑,“事实而已。”
见他起身要走,程老赶忙伸手拽住俞九如,“想不想做我的徒弟”
俞九如谢过后婉言拒绝。
彼时,他已经通过整整六年的训练捡起前世傍身的饭碗,戏曲与武艺于他而言就如同空气和水般自然,早已不需要再拜入他人门下学艺。
但随着二人越走越近,俞九如渐渐将程老视作师长,程老反倒不应他这声迟来的老师,坚持以朋友相称。
程老作为青衣擅长唱功,而俞九如身为武旦则重在武功。
两人年龄相差近四十岁,却有点儿珠联璧合的意思。可惜相见恨晚,离别也来得太快。
程老的独生子是名外交官,长年驻扎在海外。为了能更好地教导孙子程清染,程老只得在退休后搬到国外,算起来已和俞九如有八年未见。
他感慨地摇摇头,“和你相比,我这几年倒是有些一事无成。”
俞九如抬眸看向程清染。
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,已能从他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风骨,还有在视线扫过戏服时,眼底最真切的热爱。
“您用自己的一事无成,成就了程派青衣的未来。”俞九如认真道。
短暂的颓然转瞬即逝。
程老笑着拍拍俞九如的手背,自己这位小友总能在最合适的时间,说出他最想听到的话。
他站起身走向衣架,像同好朋友展示秘密基地的孩童般,介绍着自己珍藏已久的宝物,眉眼间满是骄傲。
“我也好久没登台了。”
程老抬手轻轻抚过青衫,“今天就来看看我有没有廉颇老矣。”
齐整的妆发扮相与崭新的戏服遮挡住了岁月的痕迹,程奉砚侧身看向一旁的俞九如。
他想得错也不错,这是张能唱戏的脸,但这更是个能唱好戏的人。
华国作为首届全球文化交流论坛的主办方,自然负责开幕式开场。
各国代表所在的休息区,距离主会场少说也有百来米远,中间隔着数不清多少道水泥墙。
但现场观众们的欢呼声却灵巧地穿过每一条门缝,传至耳边。
临上场前。